想当然的话
人想事情出了岔子,多半不是因为心术不正,也不是学问不够,更不是赶得慌。那毛病,常是从一个静悄悄的地方起来的——把自己心里想的,当成了天经地义。
有句老话叫“想当然”。譬如看见日头打东边出来,就觉着永远该打东边出来;听见鸡叫三遍天亮,就说是鸡叫亮了天。这么想着想着,一座道理的大厦就盖起来了,梁是梁,柱是柱,可地基底下是软的。
亚里士多德说过,论证要有“头一个理”。他没说的是,这“头一个理”往往是我们迷迷糊糊捡来的。总觉得过去怎样,将来还怎样;两件事挨着,准有关系;一回办成了,回回都能成。先这么认定了,才顺着往下想。
就说“预料”吧。明儿是晴是阴,市上的行情涨落,我们料这些的时候,心里早存了个“照旧”的想头。这想头不提,可顶要紧。一旦事情变了样,我们怨天怨地,怨材料不准,怨变故突然,独独不怨自己那个“照旧”的想头。外国有位休谟先生说得透:归纳法靠的是习惯,不是道理。可咱们还是照样过日子,好像明天欠着咱们一个“不变”。
一样的毛病,又生出“非此即彼”的笼子。事情总看成不是黑就是白,不是成就是败,不是善就是恶。这不是世道本来如此,是人心图个省事。老戏里有个克瑞翁,觉着忠国和顾家势不两立,结果酿出大悲剧。错不在他心狠,在他把世情想得太绝。人心呀,总把“复杂”当作受不了的东西。
“先后”当“因果”,更是老毛病了。乙跟在甲后头,就说是甲招来的。鸡叫天明,说鸡叫来了太阳;新令才下,经济长了,说是新令的功劳。古罗马的西塞罗就笑过这理,到如今不过换了个名目。明明知道“连着不一定是引起”,做起来还是把挨得近当作有牵连。这毛病深,是因为咱们总觉得世事该有个头尾分明、因果清爽的故事。
再说“以偏概全”。见了几个扎眼的例子,就当是普遍情形;少数人嚷嚷得响,就当是大众的意思;三五份答卷,就替了万千人的心思。搞统计的常说“选择偏倚”,可人还是信自己眼睛碰见的。肯开口的,本就不是平常人;能看见的,早筛过一遍了。法国那位蒙田先生说得好:“人真是疯得可以,造不出一条虫,倒忙着造几十尊神。”他还该添一句:又从三两件稀罕事里,造出天下的理。
“比方”这东西,用好了能照明,用过了就迷眼。因为两样事物有一处相像,就推测处处都像。国家比家庭,心思比机器,社会比市场。有些比方让人明白,有些反倒把水搅浑。毛病不在打比方,在把“像”当作了“是”。阿根廷的博尔赫斯先生爱编些荒唐的比方——地图和疆土一般大,图书馆就是宇宙——他不是真信,是要人看看这“像”里藏着多少玄虚。
如今讲究“凭本事吃饭”的年月,顶容易犯的是把“少不了”当成“足够”。考学少不了好分数,可好分数不够;研究少不了经费,可经费不够;成事少不了才干,可才干不够。咱们却常把这一样当了保票。事情不如意,就觉得天地负了人,好像订过合同似的。其实哪有什么合同呢?是我们自己想当然,以为一样能顶百样。
往大里说,几百年间人都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。不是星星月亮告诉他们的,是他们想当然——觉着人该在正当中。这念头先是心里长的,后来才成了学问。直到哥白尼、伽利略几位,把大家眼里“不用说的理”拿来问了一问,天才换了个排法。错不在看得粗,在信得死。
这些毛病,归总起来,不是推演得不对,是开头那步“想当然”没审一审。道理只能管递到它手里的东西。若是悄悄把个假定塞进去,它还能推出严丝合缝的错来。心思还得意自己的周全,不知道是把自信错当了严谨。
所以要真想明白,不单是推论得仔细,更要在起头那儿停一停,问自己一句:我这是把什么当了不言而喻呢?蒙田先生写那些随笔,不是为下结论,是为查自己;博尔赫斯先生造那些迷宫,不是为困住谁,是为让人看见咱们不知不觉砌起的墙。他俩教的是一样的事:清楚,是从怀疑开始的——不是怀疑别人,是怀疑自己心里那些“当然”。
想当然是免不了的。人不能凭空想起个头。明白和糊涂的分野,不过在于我们肯把哪些“当然”拿到亮处看上一看。(文/李嘉明Jimmy Li)
(李嘉明,中国学子,在美留学,蒙哥马利贝尔中学学生,全美辩论赛顶级辩手,辩论领域优秀研究者。在多次全美辩论赛事中斩获冠军,热爱阅读与写作。)







